在医院学习见到一位母亲,这是一个在几个月前的一场车祸中全身多处骨折的女人,我们见到她时,她的各个部位都已经动过了手术,双腿动弹不得,说话也含糊不清。在询问病史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能够明显地感觉出身心的巨大创伤后她的疲惫与憔悴。
几分钟后,她突然眼里闪烁出令人诧异的兴奋的光芒,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说:“你们和我儿子差不多年纪哩”,没等我们插嘴,她接着补充道:“他在江西念书,也是学医的!”她仿佛一下子变得话多了起来。见她一改之前的无精打采,我们便很开心地和她交谈起来,然而不到一分钟,她突然哽咽起来:“我好想我的宝贝儿子,我好想他……”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一边抹着奔涌而出的眼泪一边颠三倒四地重复着。我顿时语塞,一群二十几岁的女孩面对着这位与自己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顿时语塞。她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擦干眼泪接着说:“我不能给他打电话,不能给他发短信,也不能让他回来,他会担心的,会影响他学习,我不能啊!”说着又一次泪如泉涌,“我儿子还要读研读博的,他以后肯定也没什么时间在家的”,语气中显然又自豪又苦涩。当同学告诉她我是江西人时,她突然转向正对我的方向,仿佛“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她开始询问有关江西的这和那,尽管他的儿子所在之处与我的家乡并不在同一城市,虽然她问的每一句看似都与儿子毫无关联,但她是沉醉的,她沉醉于与儿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种种,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给自己一种可以沉醉的幸福,哪怕很短暂,哪怕是错觉,这种沉醉至少给了她那马不停蹄的思念一块歇脚之处。
走出病房,我的泪水终究是淌了出来,这样一位羸弱不堪的农村家庭主妇以她最朴实的倾诉让我无法不感动。原来,在一个母亲最脆弱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想念孩子,或者说,她的心里有许多件事,而每一件都是关于孩子。
我想到了我自己身边的亲情。
每次打电话回家,家人问我的第一句话这四年来从没变过——“最近还好吗?”我总是一句“挺忙的”或者“还好吧”就过去了,从来把这五个字当作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寒暄,从来没有想过要认认真真回答它。从前总是简单地以为自己是他们的骄傲,定要做出一些成绩来回报他们,我却忽视了他们其实从未想过任何与回报有关的词汇,他们在乎的也并不是我将来能拥有多少荣耀多少物质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是我好不好,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
我也曾经不经意地娇嗔着对父亲埋怨过“怎么每次都是这一句”,父亲只是傻傻地笑,并不回答我。今天我突然懂了,这句常规的问候里有多深珍贵而朴实的爱。我总想,父亲越来越不懂浪漫了,我小的时候他总会送我最爱最想要的小礼物,会挖空心思做手工绘卡片送给他亲爱的小公主,现在父亲老了,女儿大了,最浪漫的事请其实都汇成了那一句“最近忙不忙”,他的浪漫其实我从来没有失去过。
母亲不善言辞,她从来不会对我讲她有多爱我,可是每一次当我生了一点点小病,她都会心疼得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有时候甚至失控地哭出声来,只要我一生病,母亲的眼睛就必然红肿。其实母亲是一个再坚强不过的女人,自己有些病痛从来都是忍着不说,经历了几次父亲事业上的大起大落,她也是宠辱不惊,与父亲一起患难与共挺过来,然而我,却是她心里最最柔软、唯一脆弱的部分,仿佛稍一触碰就能疼出泪来。
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我已经习惯了向他们撒娇,有点小烦恼小不适就特别期待得到他们的安慰和照顾,现在我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地自私!我竟然用他们的心疼来换取自己的宽慰,却不曾想家乡的二老有多么焦急,恨不得立刻飞到我身边。而他们呢,不舒服的时候从来不会告诉我,有时候我从其他亲人那里得知了便也会心疼地去问他们,他们每次都对我说:“现在已经没事了,家里都好,不用你担心,照顾好自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