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上并不缺少催人泪下的苦难故事,我习惯性地视之为吸引眼球的“温情诱铒”,一阵无奈的欷歔之后便将其扫入记忆仓库的旮旯。苦难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高度抽象化的词语,所能体会到的不过是几则印象深刻的故事和点缀性的修饰语罢了。直到强有力的视觉冲击让我感觉到什么是艰辛时,我方才惊悟:唯有现实的艰辛才是真正的艰苦难。
我永远无法忘怀那个被太阳炙烤得近乎窒息的炎炎夏日,往日已经被防盗窗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被分割得更密了。我家住的楼要进行全面改造,被太阳烤得滚烫的脚手架像爬山虎一样攀上了大楼,在脚手架上还穿梭着一个个忙碌的身影,而一位上身赤裸、汗流浃背的民工汉子正蹲在窗台前的一块脚手架板上,叮叮咚咚地敲着什么。
我在空调房内做着作业,直到这位民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汗珠在一颗一颗地冒出来,然后沿着那黝黑又略微弯曲的脊背缓缓地滑落,在汉子的身上留下一道道汗渍。汉子转过身时看到了屋内的我,微微扬起眉毛又紧紧蹙缩在一起,他看见我,竟有些胆怯地收起了眼神,然后转过身,继续劳作,似乎是在以满背的汗珠来证明此时此刻生命不可承受的艰辛。
我有些惭愧,便去厨房倒了一杯清凉的水,想给暴晒下的汉子一点清爽。我打开窗户,一阵灼人的热浪迎面打在我的脸上,我小声地招呼着这位汉子,然后微笑着朝他晃晃我手里的水。汉子表情木然地转过身,眼神中闪过什么又重归平静。我想把水递给汉子,可是防盗窗的夹缝太窄了,这杯水怎么也送不出去。汉子依然表情木然地看着我,伸出来拿水的手有些软弱无力地搭在窗台上。我有些窘迫地收回杯子,小声地说:“大叔,稍等一会儿吧。”然后,我有些惴惴不安地去厨房换了一只小杯子。当我回来时,却惊异地发现汉子的手仍然搭在烫手的窗台上,整个身躯和我离开时一样保持不变,就如同一尊活生生的雕塑,除了那身上滚动的汗珠。我再次把杯子递给他,他那凝滞的眼神方才动起来,喝了一半,想再喝,便用舌头润了润开裂的嘴唇,但还是放下了。我急忙说:“大叔,喝完吧,我替你倒!”汉子竟像没听见一样地弯下腰,拾起榔头,终于嗫嚅着说了一句话。我原本以为他会感激,不想他却低沉地用不知是哪里的方言说:“你房里的空调好凉快啊。”我怔住了,心头泛起一阵酸楚,连忙说:“大叔,那我开着窗,你也凉快凉快吧。”汉子转过身,表情凝重地注视着我,我看到他的眉头紧锁起来,又低下头,然后小幅度地摇摇头,用那双汗津津又布满老趼的手默默地将窗户关上。我无语地站在窗前,我明白:我应该离开窗前。让一个苦难的人在与之咫尺的幸福旁劳作,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当我再次回到我的房间时,窗口的那个身影已经离去。我发现窗台上还搁着那只杯子,拿过来一看,杯子里仍然留着半杯水,而在纸杯洁白的杯口,则留下了一个黑黑的唇印。水有些发烫,怕是被太阳晒烫的,而我的心里有些发凉。
我与汉子之间似乎有一层隔阂,这隔阂绝不仅仅是那窗户和防盗窗,还包括更为牢固的心灵隔阂。他向往我的生活,或许更实际地向往那一身清凉。窗外的热与窗内的凉对于我们来说似乎是火与冰的两个世界,现实的残酷就这样鲜明地体现在窗内与窗外之间,这之间有无法逾越的鸿沟,我明白。他更明白……
我原本希望汉子的一个微笑,但他却始终用冷漠来回应我的热情。我有些疑惑,他应该渴望这些关怀,却为什么有这种令我无法理解的木然?
我低下头,端祥着杯里的半杯水,又回想起那只关上窗户的手,他似乎在拒绝我的帮助,这难道是“不吃嗟来之食“的清高吗?不,应该不会。我思索着,却被一个令人心惊的答案猛然地震了一下:他已经主动排斥了这个不属于他的群体,现实给了他教训,他不可能融入社会这座金字塔的中上层,他的使命就是永远地在最下层用自己的体力来托起这座沉重的金字塔。他当然向往上面的生活,但接触这些只能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意识到判若云泥的差距,只能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苦海中泛舟。在这种刺激下,他的感情麻木了,或许只留下一分对于故土亲人的思念。但他必须麻木,他若多愁善感,那一个个迎面而来的鄙夷神情会给这颗承载了太多负担的心再无情地加上一副沉重的铐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