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隔着窗跟我说话,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很寂寞,和我一样寂寞。他叫我末末,我喜欢这个名字。他说天要凉了,要多穿衣服了,可是他知道么,我只是一个裹着衣料的雕塑,不知冷暖。有时他也会呆很久,什么话也不说,我频繁地换着衣服,可是每次,他都露出了然的眼神,我不晓得他知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模特,不同的无非是外衣,我们赤裸的身躯都是一样的,塑料的外壳,不锈钢的筋骨,完美而病态。
一到夏天店门就紧紧掩着,店里开了空调,到了晚上玻璃窗上就布满了水滴,像一张爬满泪水的脸,在这样的晚上我会呼吸沉闷,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光鲜里寸寸腐烂,最终潮湿而腥臭。他又来看我了,我很想朝他眨一眨眼,或动动嘴角,可是我都做不到,我感到挫败。他忽然走了进来,我从没见他的背挺得那么直,他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但我看见他不时朝我张望,看得我发烫。然后他被推出去了,在她们刻薄的眼光里,可他还是努力抬起头,挺着胸走了出去,他脏乱的衣角被拽得皱巴巴的。他又走到窗前,掌心贴着玻璃。我看到那是一张千沟万壑的掌心,指纹模糊。
他还是天天来看我,有时站很久,有时只能一小会儿,她们总是来赶他走,说他妨碍了生意,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这家店本来就没什么生意,可人总是擅长推卸的动物。
渐渐的见到他似乎成为了一种习惯,他总那样仰望着我,有时他清澈的眼神会陡然柔软,有时却炽烈。好几个瞬间我几乎以为有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他眼里,可每次都稍纵即逝。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会有什么呢?我只是个模特,没有生命的,塑料的,坚硬的,傀儡的模特儿。
天越来越来热,有时听那些店员偷偷地抱怨,说生意要总这么不好,恐怕是要撑不过这个夏天。我无端地心慌,其实像我们这样的模特,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迁徙太过平常。可我知道这次不同,因为他。我开始变得急切,时日无多,我一遍一遍地在他眼里寻视,还是清澈,只有清澈,再无其他。我知道感情对我来说是禁锢的奢侈品,他呢?我从来看不到他感情的脸,是因为他太骄傲么?或是自卑?
店里老放一样的歌,歌声清透,而我却日益暴躁,我承认我是有些绝望,我厌恶了这样的生活,我想停留。他?他会希望我留下来吗?也许会,毕竟我们都是一样寂寞,毕竟我们曾相互慰藉。也许,也许不会,世上寂寞的人太多太多,无足珍贵。
他又来看我了,我也看他,这个男人,他还是脏脏的脸,有些孩子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些什么,如果我可以扭动,或许我会争取,然而我不能,我只能僵硬的等待,等到了,等不到,都无从欢喜和哀伤。他不一样,不管他怎样破落,终究是自由的,会有自己的幸福。
店里到底是撑不下去了,我听见她们说明天就要转让了,我居然已经不那么惊慌,也许是明白了宿命,也许是希望他幸福。但我实在不愿再漂泊了,这里有好看的霓虹,有他,我要留下来,我想这是我唯一能为自己的事了。
搬迁的人来了,他们粗鲁地扯下了我的衣服,我看到我的同伴们也赤裸着,像一个个洁白的尸体。他来了,我知道他会来的,他的眼里充满了血丝,我很开心我终究是看到他有感情的样子了,我的爱人,如果你也爱我,有多好。
被扛起,我重重地摔向车厢,用力地摔断我坚硬的外壳,我知道在每次运输过程中总会有模特被不小心碰碎,这样她的尸骸就会被留在原地,不用再奔忙了。
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知道我到底是留下来了么?他知道曾经有一个模特儿企盼过他么?都不重要了,我就要结束了,而他,就要有新的开始。